死去的時間。

叛逃

渔船的灯火,橙色的一点在斜雨中晃着。

清冷的海水在甲板下翻腾着,他翻身坐了起来,迷蒙着睡眼望向天空,一时间还以为是一轮圆月低垂,仔细揉了揉眼才看清,是那只蒙了黄纸的圆灯笼盈盈浅浅的光亮。
天地无光,黑色的海黏连着阴沉的天,波光卷进狂风里碎片飞溅,那灯笼摇摇摆摆也明灭不定,似乎再过一会儿就要窒息掉它垂危的生命。

风雨飘摇。①

翻身,坐起,柔软的和服随着动作滑落,朴素却异常鲜丽的浅紫色布料褶皱上勾出一抹不属于这阴沉天气的银光来,深深浅浅落了一身,像是细碎杂乱的花纹,又像是被浓密枝叶滤过的干净月光,时间也屏住了呼吸绕道而行,畏惧着这片宁静。②

海面在上涨,隐隐显出一条狭窄的边缘,柔软的黑夜口袋被一条暗红色的绸带束紧了,里面的黑暗毫无保留地溢出,层层堆积着朝他的方向涌过来。

砰咚,呯咚,他的心脏猛然间剧烈地跳起来,敲着慌乱的鼓点,有什么在它疯狂的撞击中漏了出来,毒药一样蔓延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疯狂地跑了起来,脚上的木屐甩在了哪里,身上的和服又落在了哪里,他没有能力再去思考——他听见碎裂的木块撞击在甲板上的闷响,丝绸撕裂成残缺的蝴蝶扇着妖冶的翅膀,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那些他所抛弃的都站了起来面目狰狞地追赶着,本能驱赶着他奔跑向背离那条丝带,那些被镀上噩梦颜色的过去——

快跑!

快跑!

他们追过来了——

他在向前跑,皮鞋踏在海面上,声音陷进波涛里。他又知道他在原地踏步,什么样的存在能把海面像拖拽一张天鹅绒地毯那样,恶作剧一样把他的步子向他逃离的反面拖拽?也许是神吧,也许他还相信那些神明鬼怪还存在,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

一只手截断了他的思绪,抓住了他的披风,他这才意识到身上穿着一身板直的军装,缀着胸章和绶带。③暗紫色的披风被一只手抓住,拉
着——向下,向后,向他不想去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握住了熟悉的刀柄,刀光异常的刺眼,划出破损的新月,末端染着殷红的血色,染着——

“幸福。”④

他下意识地说出那个匪夷所思的词汇,对着那消散的颜色。
他没时间困扰了,又一只手抓住了他,又一只,又一只,密密麻麻的手,从海底冒出来。
又一刀砍了下去,把最后的顾虑也抛下——被一种奇异的冷静支配着,他的刀锋精准地斩断每一根动脉。心脏漏出的记忆发作了,金色的礼花炸裂在他的眼前。他的军服沾上了血,浸透了血,可它依然干净整洁,军章还反射着金属的冷冷光彩。⑤

耳膜被震耳欲聋的寂静摇晃着。

辨不清的声音,孩子,老人,军人,贫民,仰天张着嘴,声带腐烂了的喉管冲着黑压压的天,冲着他飞出各种各样绝望的嘶哑的恐怖的寂静,苍蝇一样粘在他身上,沉重的他难以行动。刀刃劈下的越来越艰难,刀尖开始融化掉,坠下的熔铁拉成细细长长的丝,许多许多的骸骨用手缠住那些丝线,在他的背后把自己飞快的缝合起来。⑥

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煞白的脸和赤红的眼睛,他骇然看到那些重重包围他的手都是嶙峋的白骨,骨节扭曲成各种各样尖锐的钩子勾在
他的披风上,他的腿上,身上——

他的军服还是干净整洁,颜色却分明是渗进了一层血,海面惨烈如战场,血腥的沉寂上分明拖着一排干涸的脚印——
那是他的来处。

他看见渔舟的残片露出一个角,下一秒便沉没了。
他的刀彻彻底底地崩解在他的手里,悲鸣铿锵,它在痛哭,为它所沾染的血。
小腹处的疼痛逼迫着他弯腰,把他摁在地上⑦,他的膝盖贴在海面上,头摁进海水,窒息前他摸到自己腹部的伤口,两颗巨大的弹孔,周围密布着放射形的裂纹。⑧

他听到一个母亲在哀泣。
他听到一个孩子在嚎啕。
他听到一个少女在哽咽。

他听不到更多了。⑨
蜜蜡封住了他的耳,书页掩住了他的眼。演讲的声音振聋发聩,光鲜亮丽的油漆和塑料胶带封在他的伤口上,他的心脏里灌进了金色绿色冠冕堂皇的液体,有人把他的腰背扳直,替他打扮好,把他推了出去。

钢铁的支架支撑着他断裂的肋骨和中空的头骨。
他说,他很强大。

他听见狂妄的话语,他听见趾高气扬的命令。
他转过身。
他粉墨登场。

灯笼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灯笼停了,橙色的光明亮起来。
他凝视着,用他残缺的躯体凝视着,用他蒙上的眼睛凝视着。
那光芒依旧不算强,却还算温暖。
他凝视着,突然有种凝视着过去的感受。
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橙色,金色,灯笼,眼睛。
那样不再溢满温柔的漂亮的金色眼睛望着他。
他说。
回不去了。








①指当时的清/朝
②本家竹林梗
③军/国/主/义
④“红色是幸福的颜色阿鲁”,可惜对他来讲并非如此。
⑤对过去下意识的美化与掩饰
⑥曾经狂妄自大的三个月与艰难输掉的八年。拖住那些铁骑的是人命,战死的和无辜牺牲的都有之。
⑦1945,无条件投降
⑧广/岛与长/崎的爆炸
⑨粉饰侵略并不受他自己控制,但也许他是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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